最近两日,互益集团总部的气氛比往常更为紧绷。
会议室中百叶窗半合,走廊内电话铃声此起彼伏,几位集团高层步伐匆忙,低声交谈时,频频提及同一个词———观塘纺织厂。
齐诗允坐在接待区,脊背笔直,膝上的文件夹合得很紧。
她来得不算巧,却是算准了时间。
纺织厂工人罢工的消息,是凌晨一点左右被财经线小报捅出来的。
早几个钟头前,数十名工友聚集在厂门口,与厂方管理人员及聘请的安保队对峙。起因是互益集团为推进产业转型,计划逐步迁移并最终关闭这间老厂,土地将用于开发新型科技园区。
尽管集团提出了补偿方案,但部分工龄长、技能单一的工人对未来充满恐惧,认为补偿不足以应对转型,谈判陷入僵局,最终演变为罢工堵门。
齐诗允看完传真的第一眼,就意识到这是一个窗口期:公众舆论还未成形、集团内部尚在拉锯、真正的决策者,必须亲自下场灭火。
而雷宋曼宁,一定会亲自处理。
果然,不到中午,一场临时紧急会议在集团顶层召开。齐诗允来时被秘书请到一旁等待,对方语调客气,却带着逐客的意味:
“齐小姐,Mancy今日行程非常紧,恐怕没有时间见你。”
齐诗允微笑颔首,没有为难人,也没有离开。她只是安静地坐着,像一枚已经落在棋盘上的子。
会议室的门在将近一个钟后才打开。
雷宋曼宁在众人簇拥下走出来,她神色冷静,眉心却压着一丝不耐。两名集团高层紧随其后,低声讨论着补救方案与媒体口径,语速飞快,却明显各执一词。
秘书快步上前,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,随即女人脚步一顿,侧目看向接待区。
齐诗允起身与她对视,神情惯常从容,没有多余期待,也没有退缩。
雷宋曼宁没有停下,只淡淡说了一句:
“齐总监,我现在没时间看你的方案。”
语气并非拒绝,但却带着种明显的距离感。她走出一步后,又稍作停顿:
“但你既然是做公关的,应该对这种场面应该不陌生。”
“跟车。”
这不是邀约,而是一次计划之外的任务。
听过,齐诗允没有丝毫犹豫便应承下来,就像是突然接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公关案,立即抱起手中资料夹,快步跟上。
几辆轿车驶向观塘的路上,车厢里气压极低。
加长林肯内,两位集团高层还在争论。一位主张强硬止损,另一位担心事态扩大引发监管介入,两人声音压得很低,却各自焦躁。
齐诗允坐在副驾后方,一直没有出声。
眼见车子缓缓驶入观塘旧工业区,时间却像被卡在另一个年代。
两扇大门铁闸半落,颇具规模的灰白色的厂房外墙斑驳,风一吹,布尘与机油味混杂着扑面而来。
厂外拉起的几条横幅歪歪斜斜:「要饭碗!唔要拆厂!」「抗议无理裁员!」、「誓保饭碗!」各色标语触目惊心,人潮也聚集得越来越快,情绪明显失控时,齐诗允才忽然开口:
“第一件事,现场不可以再出现「拆厂」这两个字。”
车内倏然一静。
她继续说,像是在做一场早已演练过的简报:
“现在工人们要的不是转型方案,是安全感。任何涉及未来用途的表述,都会被解读成你们已经放弃他们。”
“第二,今天不适合讲补偿细则,只能讲「正在评估」和「不会单方面决定」。”
“第三——”
女人抬眼,与对面雷宋曼宁目光相接,沉声道:
“等阵请让所有保安退后,对峙阶段,任何「对抗姿态」都会被无良媒体放大。”
两位高层明显一愣,下意识想反驳,却一时找不到破绽。后座的雷宋曼宁没有立刻表态。她只是抬起头,静静看着这个后生女,像是在判断。
判断对方这是纸上谈兵,还是实战直觉。
车停下时,厂区外的喧闹已经扑面而来。果然如齐诗允所言,积压的情绪极易被一点火星引爆。
两位高层在声声咆哮中明显失去定力,他们试图解释、试图压制,却反而让场面更僵。雷宋曼宁则是一脸从容,在安保维护下进入临时搭建的会议室中。
而齐诗允,在最混乱的时刻,站到了一个不显眼却关键的位置。
她低声对随行秘书交代,让对方联系熟识的工会中间人,同时示意保安后撤,把空间让出来…她没有试图代表谁发言,只是在不断变换的局势里,精准切断最危险的节点。
那是一种不张扬,却极高效的掌控和调度。雷宋曼宁站在临时会议室里看着她,第一次意识到,这个后生女,并不只是来给她递方案的。
她对混乱的嗅觉敏锐,应对时,又可以做到既冷静又残酷。
而此时的雷宋曼宁不知,正是这种冷静,在不久之后,将把所有人,一并拖进更不可控的深处……
终于见到集团话事人出现在其中,众多工友一拥而上,快要把临时搭建的工棚挤垮。吵吵嚷嚷中,不断有资历深厚的老员工厉声开腔,宣泄心中不满:
“条件讲这么久!都是拖字诀!我们为这间厂搏命十几年,现在你们讲不要就不要?当我们是垃圾想丢就丢啊!?”
“你们那点补偿我们一家大细饮西北风都不够啊!我个仔要念书,老母要医病!你们这群资本家识不识人间烟火?冚家富贵!”
“转型转型!转去边啊?我们只识得开机织布,不识得搞你们那些高科技!”
耳边嘈杂到太阳穴一阵突突跳动,雷宋曼宁尽力维持神态和煦,做了一个示意众人安静的手势,开始亲自向工人代表解释集团的转型计划、补偿方案及再培训安排。
她语气冷静,条理清晰,试图以理服人。
然而,长期积压的不满和对未来的恐慌,让部分工人根本听不进她的「长远规划」。
“画公仔画出肠喇!到时培训完还不是一脚踢开我们?”
一个两鬓微白的老工人激动地拍着桌子,那震响还未散,身旁一位女工带着哭腔挤上前去,乞求道:
“宋主席,你可不可以体谅下我们这班打工仔?这里好多兄弟姐妹都是好不容易才在香港站稳脚跟,这间厂…就是第二个家啊……”
厂区的空气像被拧紧了一样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
吵嚷间,有人开始把横幅摔在地上,塑料旗杆撞击水泥地,发出空洞而刺耳的声响,撕裂了本就压抑已久的情绪。
但真正的失控,往往不来自最大的声音。
少顷,齐诗允重新回到离雷宋曼宁不远的站位,但她目光在人群中迅速扫过时,发觉了异样:有人站得太靠前,眼神发直;有人神态恶狠,目光怨毒,还有人,坐在棉纺废料垛上,手里把玩着一枚塑胶打火机。
她的心骤然一沉。侧过身向前靠,压低声音,语速极快:
“雷太。”
“当务之急还是安全问题,若再不抽身…人群会失控。”
听过这番提醒,雷宋曼宁眉心一拧,但她还未来得及回应,一声疯狂的嘶吼乍然响起———
只见一个身材干瘦、眼布红丝的中年男工突然从人群后方挤到前面,他手里紧攥着一个不起眼的半透明塑料瓶,脸上情绪显然已到崩溃边缘:
“我老婆自杀走咗!我个仔患癌好几年!就靠我这份工医病!你们这个时候拆厂改建就是攞我命!信不信我同你们揽住一镬熟!”
“反正大家都冇路行!一齐死啊!”
男人就像是替在场所有积怨找到了出口,咆哮声充塞着绝望与无助的戾气,他猛地拧开瓶盖,天那水的刺鼻气味骤然散开———
周围人惊叫着后退,安保试图冲上去阻止,可都为时已晚。
就在这一片混乱的尖叫声制止声和怒骂声中,那男人将那致命液体泼向四周,快速掏出打火机按下。
电光石火间,尖叫声骤然拔高。
火星飞溅,即刻引燃了旁边堆放的、干燥的棉纺废料垛。
那不是轰然而起的熊熊烈焰,但火舌迅速舔上空气,阵阵浓烟毫无预警地席卷而来。
“着火啊——!”
“走喇!走喇——!”
火势不可控地蔓延,浓烟夹杂着织物燃烧的焦臭冲天而起。人群彻底失控,哭喊、推撞、奔逃,秩序在数秒内全面崩盘。
而就在火光亮起、惨嚎传来的那一刹那,一直冷静站在谈判桌后的雷宋曼宁,身体猛然剧烈一晃,脸色“唰”地变得惨白如纸,不见一丝血色。
她不是被火焰吓到,而是那决绝自毁的疯狂、这些能在瞬间吞噬生命的火光,狠狠烧穿了她灵魂深处最恐惧、最愧疚的魔盒……
齐晟当年血淋淋的结局,以更惨烈、更直接的方式在她眼前重演!
此刻,在巨大的心理冲击下,禁锢体内的隐疾急性发作。双腿瞬间麻木失力,如同陷入冰水泥沼,视野迅速模糊、旋转,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撞碎肋骨,呼吸却变得极其困难,如同被死神一把扼住咽喉。
她伸手想扶住桌子,手指却痉挛着无法用力,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。
离她几步距离的齐诗允则在条件反射地抓住最近的人,厉声吼道:
“不要往里面冲!向外!慢慢退——!”
她试图在混乱中减少伤亡,可声音很快被更大的惊惶淹没。而这时,雷宋曼宁被人群一撞,脚步踉跄了一下,几乎要摔倒。
“雷太!”
女秘书惊惶地想要扶住,却被她快要倒下的势头带得一个趔趄。
浓烟愈发猛烈,人群混乱加剧,无人立刻注意到角落里面临生理与心理双重崩溃的集团主席。齐诗允回头时,看见她的脸色在烟雾里迅速褪成一种病态的灰白,呼吸明显变得紊乱。
看到这一幕的最初,脑海中是阿妈惨死的画面与眼前的火焰交织,紧接着,是一股残忍的快意寒流迅速窜过她的脊骨:
看…这就是他们造的孽!现世报!
走——
走啊——
让她自生自灭——
心底有个声音,在不停催促她的行动。
齐诗允转身迈步,颈间的铂金链跟随她的动作晃荡起来,吊坠撞在锁骨处,不轻不重的力度却让她戛然顿在原地。
她回过头去,看见雷宋曼宁即将倒下时那全然不受控制的脆弱,那灰败脸色下真实的痛苦,那并非作伪的生理性窒息与瘫软……那模样,与她记忆里方佩兰坚韧支撑的模样、还有雷耀扬提及过往时深藏的痛楚…诡异地碰撞。
她犹疑了。
另一个声音在心底提醒———
这个掌握着真相的女人,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轻易死在这里!她还有太多疑问需要答案,复仇的对象…不应该是一个在他人制造的悲剧现场同样倒下的受害者。
雷宋曼宁跌倒的身影,在浓烟中晃颤了一下。
这时的她,不是商界女强人,也不是互益集团主席。只是一个身体早已透支、却仍被推到最前线的弱者。
齐诗允咬紧牙关。
她骂自己一句多事,却还是本能地冲了过去。
“———让开!”
这一刻,不知哪来的力气和决断,她猛地拨开一个挡在前面的惊慌失措的管理人员,扶起到下的女秘书后,一个箭步奔上前:
“跟我走!”
她一把扣住雷宋曼宁的手腕,力道大到接近拖拽。但在自己撑住雷宋曼宁的瞬间,她清楚地感觉到…这个女人,在自己怀里,轻得不像一个敌人。
灼热的空气逼得人睁不开眼,烟呛进喉咙,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把碎玻璃。
她一边护住对方,一边强行挤开人群,嗓子已然沙哑,却仍在低声重复:
“不要停!跟住我——走啊———”
有人从旁边跌倒,有人哭喊着找救援,火光在视网膜上跳动,像一场失控的审判。
齐诗允的手心后背全是汗。
浓浓烟雾在身后翻涌,火警声远远逼近。
而她心里,有某个一直紧闭的闸门,正在发出危险的松动声。她清楚地意识到…这一刻,她不是为了复仇。她是在违背自己…原本已经写好的结局。
当她们终于被推出厂区边缘,冷空气扑面而来时,雷宋曼宁双脚脱力,几乎站不稳。
“帮忙!把雷太抬到上风处!远离火场!快!”
顾不上自己满身狼狈,齐诗允厉声对最近的安保喊道,声音因紧张和烟呛而沙哑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。安保被她镇住,下意识上前协助。
被呛到满眼是泪的女秘书也跟着跌跌撞撞走来,小心地与他们一起,将快失去意识的雷宋曼宁转移到相对安全、空气略好的侧方空地。
齐诗允示意让她平躺,自己半跪在地上,迅速解开其颈部和胸前的衣扣以利呼吸。她下意识握住雷宋曼宁冰凉颤抖的手,另一只手轻拍其脸颊,用尽全力维持声音的稳定:
“雷太!雷太!看着我!”
“听我说,慢慢呼吸……对……慢慢来…白车马上就到!”
满脸的黑灰和凌乱的头发已经成为此刻最不紧要的事,她的全部注意力,都集中在眼前这个生命垂危的女人身上。
很快,救护车的蓝灯在落霞红光里反复旋转,像一枚不肯落定的问号。
空气里还弥留着烧焦的布味和刺鼻的烟尘,风一吹,凉意才后知后觉地渗进皮肤。整个厂区被全部封锁,警戒线拉得很长,远处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,只剩下零星的低声议论,和消防员踩过水渍时发出的沉闷脚步声。
齐诗允有些虚脱地站在救护车旁,双手还在微微发抖。
不是害怕。
而是某种来不及撤回的决定,在她身体里继续发酵。
雷宋曼宁坐在担架边缘,氧气罩被她推开了一点点,胸口起伏得不太平稳。医护人员低声叮嘱,她有气无力点头应承,目光却不自觉地越过人群,落在不远处的女人身上。
两个人隔着几步距离,对视了一瞬。
没有感谢。也没有询问。
但这种沉默,反而比任何一句话都要重。
齐诗允很快移开视线,像是被看穿了什么,又像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刚才的迟疑。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背,上面不知什么时候蹭上了一道灰黑的焦痕,被汗水一泡,边缘发红。
须臾,雷宋曼宁忽然开口,声音还有些哑:
“诗允,你…不用站那么远。”
不是命令,也不是客套。更像是一句下意识的挽留。
女人怔了一下,还是走近了两步。
她站在白车灯影投下的明暗交界处。蓝白色的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切换,把彼此轮廓切割得忽远忽近。
“刚才那阵……”
雷宋曼宁迟疑几秒,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,最终却只说了句:“你反应好快。”
齐诗允抿了抿唇,语气平稳,像是在汇报工作:
“我做危机应对所以我知道……”
“人群情绪失控之前,一定会有征兆。”
她没有提火。没有提选择。更没有提那一秒,她明明可以不回头。
雷宋曼宁静静听着,却没有再追问。
晚风掠过,她轻轻咳嗽了一声,指节在膝盖上倏然收紧,又慢慢松开。那是一种被身体提醒过界限的动作,虚弱却不示弱。
“观塘这间厂,我原本……打算拆。”
“但是我没有想过让他们失业。”
话一出口,连她自己都像是意外。
对方抬眼看她,雷宋曼宁的目光并没有躲闪,只是望着远处还在冒烟的建筑轮廓,语气淡得像在谈一桩已经过去的旧案。
“我知道…有的人,未必会接受。”
齐诗允听懂了。
她点头,没有顺势附和,也没有给任何建议,只是很轻地回了一句:
“但今晚之后,他们一定会听你讲。”
雷宋曼宁侧过头,看了她一眼。那眼神交流的时间很短,却第一次没有审视、没有衡量,只是一种极其罕见的,被人从地狱之门拉回之后的确认。
救护车的门被关上之前,中年女人忽然又开口:
“诗允,你那份方案…有空我会仔细看的。”
听到她这话,齐诗允的心口,像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。她没有显露神色,只是微微颔首:
“好。”
少顷,车门合上,隔绝了灯光与人声。
救护车鸣笛声渐远,暮色重新落回工业区的空旷地带,风吹过老旧的厂房边缘,带走最后一丝热度。
齐诗允站在原地,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。她才意识到———
今晚之后,很多事情已经无法回到原本预设的路径。而她,也第一次真正站在了这场复仇之外,又在之内的交界线上。